★8K3班日果冷覺峰攀登記行★

圖、文/8K3班 李伯毅

我一直覺得這是最痛苦的過程;沒有攻頂的激昂情緒、接近頂峰的壯闊美景、即將達成目標的興奮或果斷下撤的釋懷。只有無法間斷的喘息跟持續積累的疲憊。和一顆該死的沉重大背包

《重裝爬升》

「博弈,你這麼厲害……」成大藏鏡人(註)即使也很喘,卻仍堅持要酸我:「唱首歌來聽聽啊……」

「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還有什麼歌曲是在爬坡時比周董的蝸牛更勵志的歌曲?

到底行進時唱歌可以激勵起大家的士氣,還是只會讓自己更疲累?這些問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都不考慮雪崩的可能性嗎?」隊員冷冷一句。

是的,在冬季高海拔積雪處歌唱,山神可能因為你唱得太難聽,而把你埋起來圖個耳根清靜。除了喘息跟呻吟以外,不得發出其餘聲響。

萬般艱辛,箇中滋味只有親身經歷方能體會。通常,也是在這種時刻,會導致多數成員的上與下。

「她不上來了。」一路陪著大姐梁瓅心慢慢爬升的展哥(八千米同學會的專案經理)揹著大姐負責的公用裝備趕上我們:「還有沒有人要下撤?」

回頭的話,不消三四個小時的腳程,就可以抵達一處藏民以人力搭建起來的木造小屋,裡頭有潮濕發霉卻溫暖的毛毯被窩,已被剖半堆疊整齊為數眾多的薪柴,和以熟鐵鍛造堅固異常的烤火爐。繼續向上的話,最好的狀況是一處避風、落石與雪崩機率相對較低的營地,然後在深夜氣壓下降的狀況下忍著腦袋的不適與竟可凍結尿液與雙重靴的低溫。那是,最好的狀況。其他的東西,都歸屬於”不確定”。

你不確定是否真能找到這麼好這麼安全的營地,或是這麼好這麼安全的營地,會不會半夜醒來發現被大雪埋了一半,或是溫度突然升高,雪變成了雨,把原先堅實的地表變成了沼澤湖泊,讓你享受昂貴水床的快感。

回頭,舒服爽快,往上,什麼都不確定,你怎麼選?

「展哥,雪鏟給我。」我指著原本由大姐揹負如今被掛在展哥背包側袋上的雪鏟表示:「大姐其它的公裝是什麼?」

「你OK嗎?」出發前有仔細秤過所有隊員背包重量的展哥回應,只因我的背包又是整隊最重的一個。

我想是這樣的,即便自己負重能力不怎麼樣,走路速度也沒說多快。但你若讓隊伍裡應當維持最佳狀態的領隊去背負多餘的公裝還不為所動,我想旁邊落差幾十幾百米的懸崖底部是你該跳下去的所在。

「撐得住,死不了。」一隻雪鏟不過300公克,體重比展哥多了不曉得幾公斤的我若連這點重量都扛不住,真的不敢在旁人面前說我是他學弟。

而且我這次狀況還可以,我感覺的到。

「目前海拔高度4500左右。」展哥對著臉色蒼白的二姐李佳玲詢問:「妳還OK嗎?」

第一次海外遠征的二姐行進速度漸趨緩慢,高度適應與步履相當穩健的大哥見狀放下自己的背包折返,揹上二姐的背包後又迅速返回。大哥是職業軍人,退役之後重拾年少時代的登山情懷,以花甲之年的年紀屌打我們這幾個小毛頭。幾次體能訓練中我從沒走比大哥快過。

 

「大哥狀況很好欸,第一次遠征竟然完全沒有高度適應的問題!」我們由衷稱讚。

只是擔心二姐狀況的大哥,最後決定陪同二姐下撤。

「大哥,你背包留在這,明天一早再衝上來營地找我們啊!」我表示。

我是認真覺得大哥的體能跟適應狀況是做得到的,從海拔4500下降到4050的山中小屋,隔天再回到4500揹上背包,獨自上升到4920m的第一營地與我們會合。

大哥是辦得到的,只是會很累。

「我下去就不上來啦。」大哥爽朗回應。

這麼強的大哥,在人生第一次的海外遠征,選擇放棄攻頂,陪著多年來的夥伴下撤,不由得讓大部分人共同表示:「可惜了啊。」

而我只是在想,若同樣的狀況發生在我身上,我是會:「上了山命就只能是自己的,你保重。」然後繼續上升。還是「下次再一起來攻頂吧。」然後陪同下撤。

當然這種問題牽扯的因素太多了,天氣、地點、跟你爬的人是誰、你花了多少資源犧牲了多少才到這裡追逐自己的目標。以這次為例,先不管補充裝備的費用,光機票錢跟四川基本花費,我就噴了四萬台票。加上寡廉鮮恥跟公司請了含過年年假總計連續二十二天的超長連休,欠了我家主管跟董事長一個超大的人情。

每天清晨起床進健身房訓練、每週進抱石場訓練兩次、週末幾乎都在野外訓練。然後到了當地適應良好,勝利在望之際,突然要我為了狀況不好的隊友下撤?

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會怎麼選。但即使要考量的東西這麼多,最終還是得做出決定。我很慶幸今次我不用做出這種艱難的道德抉擇,而其實我一開始就曉得,今天管他爬的是陽明山、阿爾卑斯山還是聖母峰。

大哥都會陪同夥伴下撤,不用跟大哥相處太久就知道他會是這樣的人。

「我都快哭了。」成大藏鏡人就只會講這句話:「大哥,真的可惜啦。」

「真的蠻可惜的,你狀況真的很好。」連展哥也開始感慨。

「展哥,事情已經發生了。」我表示。

山上就是這樣,你再怎麼賭爛,事情發生就是發生了,而且絕對沒人故意想要這樣。

懊悔跟感慨沒有意義,時間跟體力同樣珍貴,能省則省。

「你們都要攻頂啊!」臨走之際大哥不忘給予鼓勵。

於是在又耗費了兩三個小時之後,我們攀升到了高度計顯示4920的營地。

一個避風、沒有落石與雪崩可能的完美營地。頂峰離我們,並沒有很遠。

《攻頂?》

能見度因為時有時無的霧氣而不甚明朗,但那輪明月卻堅持的高掛在夜空之中,像在訴說:「我都那麼拼命幫你們照路了,還不快從帳篷滾出來攻頂。」

於是凌晨一點半,按了三次手機鬧鈴後,我還是爬了起來煮水。「呼嘶呼嘶。」這不是進食的好時間,我只吃了半包乾燥飯、幾把堅果、數塊巧克力跟一碗奶茶與味噌湯就完食了。

我把塞在帳棚內外帳之間的吊帶、頭盔等一干技術裝備拉進內帳,在空間狹小但仍勉強可以移動的庇護所內穿戴,再把雙足塞進已因溫暖而從結凍狀態軟化的保暖內靴。再把著好內靴的腳踝踹進塑膠硬殼外靴裡。「呼啊……」每到這種時候,我就會想起在軍隊時,那看似毫無意義的兩分鐘全副武裝懲罰,是多麼有意義的訓練。

凌晨四點,這等於我用了兩個半小時的時間進食與著裝,在這樣的環境裡,如此的精神狀態下,無可厚非。只是若能迅速進入戰鬥狀態,就等於多了一些攻頂的時間。

「嗯嗯,狀況不錯。」自從上到4920m的營地後,前額就有著些許的脹痛,用力搖晃頭部會更加明顯。但跟去年七月一爬進帳篷就昏死在裡頭兩相比較下,

狀況真的不錯。而且這次沒吃丹木斯(Diamox, acetazolamide,預防高山症有效的藥物)就達到如斯的身體狀態,我很開心。

熾亮的頭燈照在連綿而上的雪坡、雪地重靴踩踏陷落的坑洞、登山杖冰斧用力插出的縫隙。在廣大的顯得過分的黑夜高處裡,我們就像六隻孱弱的螢火蟲,一點一滴緩上爬行。

「你手會凍嗎?」在前頭開路的展哥回頭一句。

「會。」我回應

「嗯。」展哥聞訊繼續往前。

為了因應高海拔的環境,這段話是被極度精簡過的,我只好給大家翻譯翻譯,還原原本的意思。

「我手會凍,但我不確定是因為冬天逼近五千的嚴酷環境導致我手會冷,還是我狀況開始變差有高山反應,你手會不會凍?」這是展哥本意。

「展哥別擔心,我手也會凍,並不是你現在狀況特差,而是現在的氣溫就是這麼低。」我回應:「我包包裡還有一雙備用手套,有需要拿去用。」

這是這段對話的完整意涵,展哥聞言後寬了心,繼續往上開路。

是說讓展哥開這段路,我問心有愧。原本被選為開路先鋒,也自願擔任開路先鋒的我,經驗與能力過差而開不出一條最準確的道路出來。展哥見狀默默的從旁越過,一步一腳印踩踏出寬大的步階讓我們這些學弟後進輕鬆跟隨。對於沒能執行昨日在帳篷我自己提出的戰術,實在慚愧,雖然只有一點點。

「你不想攻頂嗎?」聽完我的攻頂策略後,展哥問了這麼一句。

「當然想啊,到那時我還有力氣,一定去攻頂。」我回應。

「天啊我感動的快哭了。」被選為最終兵器的成大藏鏡人開起了玩笑。

我提出的策略是這樣的,連日大雪,到山頂前必定有一長段廣闊的雪原需要人力進行艱苦的推雪開路。

「就由我們這幾個技術攀登能力弱的來幹苦工,你們把體力留在最後那段頂峰陡坡突破。」我對著展哥跟另外兩位成大隊員說明。

「你不想攻頂嗎?」展哥回應。

「想啊,還有力氣就爬啦!」

我可沒有說謊,我攻頂的慾望超級強烈,這幾天觀察下來,大概只僅次於展哥。花了那麼多錢、請了這麼多假、厚臉皮跟學長們借了一堆裝備,不搶下山頭還真的沒臉回國。而一想到我把攻頂的照片PO上FB,即使目前處於很喘的狀態卻也還是笑了出來。只是我太貪心了,我不只要攻頂,還要按照我想要的方式來攻頂。

我想知道的是憑自己的力量,我能走到哪裡。與其靠別人架出來的固定繩站上頂峰,我寧可失敗。雖然自己還弱得可以,但不知為何無氧無協作的自主攀登模式,很得我心啊。於是我連丹木斯也不想吃了,如果我需要使用藥物來克服高海拔的環境,就達不到我想要的純粹了。於是當隊上仍有三位技術攀登能力比我強的隊員存在時,我就有了這樣的想法。

 

「這趟就算順利登頂,我也不會覺得自己有登頂。」

我必定還會找個時間,帶著幾個想要栽培的後進前來,自己先鋒。既然有了”反正這趟有登頂沒登頂對我來說都是沒登頂”的想法,不如就幫大家開開路吧。

所以才會覺得慚愧,當展哥衝到前頭開路時。連這點事情都做不好,真的是沒資格當歐都納八千米專案負責人的學弟啊。

「好吧,換你。」深度及腰的積雪讓展哥也決定輪替開路。

「OK。」我聞訊向前。

至少讓我對整個團隊,來點一絲絲的貢獻吧。

「換博弈來爽一下囉~~」展哥在後頭邊喘氣邊吐出這句話。

「好爽啊學長……呼呼……真的好爽啊!」

整片的雪原彷彿大海一樣,深陷其中的我光要維持站立姿勢就很耗力,何況是推擠前頭的積雪向前。當積雪深度超過大腿時,即使股四頭肌練得再強壯也起不了作用。你要怎麼用大腿肌持續往前對著幾十幾百立方公尺的團結雪塊頂出一條路來?根本推不動。唯一方法就是在行走前先踢踹雪堆使之崩落,清出一條路來。 這不是平常登山會使用的動作,相對應的肌肉群都沒有得到足夠的訓練,十分疲憊。所以在雪地開路這項工作應該交給有在練跆拳道空手道或是常常把人放倒在地上踹的地痞流氓才是,術業有專攻。

「換我吧。」成大學弟烜嘉也迎了上來,原本說好的第一波攻頂隊員犧牲了兩個來做苦工,我雖然有點氣餒,但現況沒有選擇。

「用側邊撞。」我向他說明剛剛奮鬥了好一陣子的開路心得,用類似螃蟹走路的方式側踢踹出路來,會比正面用老二撞雪面來得省力間有效率。

他就默默一人開了將近十分鐘的路,這就是南霸天成大的等級。然後太陽升起來了,打從我們入溝到現在都躲著偷懶的太陽終於在攻頂這天給了我們好臉色。

如果不管海拔高度的話,這樣的景色還真的很難跟八千米做出區別。對面的婀比山跟金字塔峰首次在我們眼前赤裸現身,不再有薄如細紗、若隱若現的迷霧遮遮掩掩,隨著眼界放遠,幾十座標高絕對都四五六千的山峰擁擠著視野。

這就是即將成為登山界兵家必爭之地的四川啊。

「那個大家,要不要討論一下啊?」成大藏鏡人對著眼前走了好幾個小時卻仍好像沒什麼變化的峰頂前雪原發言。討論什麼,所有人心知肚明。

「拍照啦!」「這次終於有帶上旗幟了。」

只是零下不曉得十幾二十度的低溫,讓大部分人的相機手機一離開溫暖的衣物口袋,就全面罷工。所以照片很少,真的很少。

然後,我們就這麼匆匆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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