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K3班 出發潑墨的山與人★

圖、文/8K3班賀陳介

出發 故事會從一個平凡的桃園機場早晨開始,從剛吃完年夜飯不久,要抓住出國最後時間的洶湧人潮說起。當不同的旅行團此起彼落的喊著到這邊集合時,我們一行推著非常大包行李的一團人顯得毫不引人注目。過安檢時除了六角板手被攔下外,也沒有人會覺得這幾個穿著大靴子的人有什麼不同。機場是各奔東西的開始,沒有人能知道其他人最後會抵達哪,也無法在乎。我們的特別可能要到澳門轉機時才有點浮出水面,而那是因為澳門安檢認為兩條比較長的繩子會造成機上乘客生命安全,顯然他們與台北的安檢標準不同。這不是我第一次來到澳門,前次乘船,這次搭機,可惜無緣再見灑在大三巴的黃色陽光與聞嗅賽狗場的腥騷味。   當飛機降落在成都,簡體字取代了繁體字,微信取代了line。出發前我只知道成都相較於北京的政治化、上海的現代化,是被推崇為兼顧傳統與現代,中國較能讓人慢慢思考的城市。這裡許多東西都和臺灣有些相似,深掘卻又不同,比如說著帶有濃重鄉音的四川人,和看似一樣,入口嗆辣的四川火鍋,最熟悉的反而是饅頭、豆漿與雞蛋。在成都大家興奮之中帶有緊張、焦慮、沉重,感覺前面要面對的事情像成都的空污一般,看得到但看不清。 隔天清早在略冷的空氣中乘三輛豐田prado出發,司機與車隊顯然不是第一次接這種案子,其中一台車後面甚至打了他們更大型接案的廣告:從雲南經成都、拉薩,甚至抵達聖母峰大本營的七千公里行程,相比我們這次預計6小時,自成都抵達雙橋溝的旅途,於開車的師傅眼裡應該不算什麼,只是想抽幾根菸的差別。車子光從成都市中心開到郊區就花了一個小時左右,上快速道路後經過都江堰以及熊貓保護區的路牌,熊貓已在汶川地震後遷往他處,徒留招牌緬懷,待保護設施整修好重新擦亮。   時間逼近中午,於臥龍一家飯店午餐,飯店旁的小販販賣各種乾貨,其中特別的堅果和果乾不少,幾乎每個人都買了一點來嘗鮮。驅車一路爬升,偶爾停下休息、抽菸、拍照,而當剛過海拔4000公尺的隘口時,已有部分隊員昏昏欲睡。經過日隆,這個曾經因旅遊、交通樞紐而繁華的小鎮因為一場地震,往日的輝煌只剩現在的落寞,鎮上幹道招牌林立,但都蒙上一層黃色沙塵。往來的人們也不見太多情緒,他們知道我們不會在這駐足太久。相比起來,當抵達雙橋溝園區門口,抬頭仰望那金黃色招牌,感覺實在光亮無比。 雙橋溝   雙橋溝的藏人民宿體諒我們,在入住後5分鐘即端出炸麻花、花生米、蘋果、茶水等解飢。才會學步的小孩隨著大人進進出出,兩頰上的紅印像點於包子上的紅點的放大版,讓包著各色厚重衣物的他彷彿也成了放大版的彩色包子。 他有個漢人名字,也有個藏人名字,但不論我們想用哪種名字呼喚他,他通常都不會答裡,也不知道是不熟悉,還是過度熟悉。幾個人精神旺盛,先行到民宿附近的一處冰瀑探路,可惜限於功力,也只能拍照表示到此一遊。對面的山頭有座被稱為日月寶鏡,其岩石紋理酷似一面缺了一角的鏡子,故有很多關於它的傳說,但我卻一直想到紅樓夢的風月寶鑑,不知這面鏡子是否也會讓人照了氣絕身亡。 日落帶來的是該吃晚餐的直覺,我們漸漸往起居室、廚房移動,觀察牆上掛的成排臘肉,猜測今晚會吃掉哪一條。最感激的莫過於能理解我們這群出生之犢。貪嘴的民宿主人,他們不僅將食材漢化,以符合我們口味的菜餚招待我們,其量之多,簡直令人瞠目結舌。炒土豆絲、白飯、青椒炒犛牛肉、炒青菜、洋蔥炒蛋等等擺滿一桌,還未算進塞不下桌的蘿蔔湯。 一群登山客瞬間變成饕客,沖淡了許多訓練前的緊繃。飯後在爐邊烤火、抽菸,讓身體在鑽到有電毯的被窩前再暖一些。   冰攀課程 住在3200公尺高的民宿對身體似乎沒有什麼影響,但當隔天一早開始健行至冰瀑底端時,我們普遍顯得氣喘吁吁。今天上課的地點很有趣,為一個連續冰瀑,最低階最容易,越上一階越難。課程先從基本的揮冰斧、踩冰爪步伐開始,再開始練習鎖冰螺栓。我看著手裡的冰斧,冰斧也冷冷的反射我的臉龐,兩者都充滿著疑惑。看著一旁的小銘哥一斧一斧的扎實地扎進冰裡,我立時決定先練習冰爪步伐,至於走一走被自己的綁腿絆倒就是另一個故事了。眼看只剩一絲絲的陽光時暗時明地照著對面的日月寶鏡山巒,似乎也象徵著我今天因幾沒成就感而陰晴不定的心情:一下似呼陽光普照,轉眼烏雲罩頂。直到訓練課程結束,我都還是很好奇,正確地將冰斧砍進冰壁內到底是什麼感覺。   當一天的痠痛還未被肌肉平復,以及知識還沒被腦袋吸收時,第二天的進度接著蜂擁而至。幸好還有對雙橋溝尚未消退的新鮮感,尚能支撐仍在適應的心情。不過當被要求要不靠手,僅靠一雙前爪爬上一面冰壁時,我的腦袋裡響起之前不知道在哪聽到的聲音:你是認真的嗎?因為背陽,所以我們即使在短暫的陽光探頭出來時,都處在較為陰暗的角落。一次又一次的練習踢冰爪、栓冰螺栓、敲冰斧、架固定點,練習時會餓是無法避免的,但當全神貫注在冰壁上時,胃的抗議也就漸漸小聲了。這次的訓練地點離民宿較近,可用走路來回。走回民宿的路上不時遇到犛牛,或成群而行,或獨自佇立路旁,歪著頭看這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的路過,或許因為看過太多,他們烏黑圓大的眼睛幾乎從沒有眨過,也從未哞過一聲。 連著兩天的好天氣,是運氣好,也代表接下來的日照恐怕會越來越少。果不其然,最後一天的冰攀訓練,在飄雪中畫下句點,遠方的獵人峰也變得若隱若現。今日的行程非常趕,在簡短吃完民宿阿姨為我們準備的酸菜麵午餐後即收時上路,朝距離日果冷覺峰最近的向花村前進。司機大哥開車熟練,沿途少言,只在中途經過的一個村落中停了一下車,臉露期盼之情向車窗外張望,問他何事?他說:我的孩子們。邊說一邊看向不遠階梯上跑出來對著車子揮手的幾個小孩。 邁向日果冷覺峰 向花村顯然是四川政府想要重點栽培的未來旅遊景點,已有許多規畫好的建築,村口也有新修好的藏傳佛教佛塔,很漂亮,但也很人工。今晚最重要的事情是將所有裝備重新清點、打包好,並開會確認所有人對這趟攀登日果冷覺峰路線的理解一致。不只整隊隊員,開會時火爐邊還圍著像我們的連絡官、向花村村長、向花村村長的女兒。連絡官和村長都對這邊的山勢熟悉,雖然在歷年攀登資訊缺乏下,我們和他們對一號路線、二號路線有不同理解,最終還是能確定該如何朝遠在文明之外的山腳下推進。村長的女兒不時幫大家烘烤土豆,她在向花村是個與眾不同的存在,撇除美貌,身為向花村唯一一位前往成都念音樂的大學生,她的成長過程已將她的時髦的穿著和標準、普通話口音和整村只有能通漢語才可開民宿、分得觀光收入的藏人聚落分隔開來。 隔天清晨是個全新的開始,從現今起,熱炒的土豆與犛牛肉將不再是晚餐的菜餚,也不會有豐田吉普車接送,更無法擁有需要什麼東西時從行李袋內掏出即可的待遇。取而代之的是簡便的乾燥飯、顛簸的拖拉機和雙腳、以及被嚴格限重的大背包。雪從昨天就開始不斷的下,積雪會成冰,大大限制了拖拉機能幫助我們的效率,團員不時得要跳下車,幫忙拖拉機渡過上坡、凹陷、結冰等地形。這時,唯有我們的總領隊展哥能不斷用各種爽朗的笑聲,激勵大家疲勞的士氣。在漸厚的積雪中,只見遠方雲霧中的山巒越來越清晰,山勢越發雄偉,潑墨般的黑白山景卻帶著難以下嚥的多采多姿,讓人覺得渺小。在顛簸、不時下車推馬力不足的拖拉機上坡、繼續顛簸的無限輪迴六個小時後,終於抵達一個暫時被我們決定為基地營的地點:向花村村長牧牛的牛棚子。 牛棚子是當地藏民至遠離村落處放牧犛牛時偶爾的木造棲身之所,通常近一條小溪,內有簡單的廚房、挑高被辱、以及應付天寒地凍時的火爐。鑒於今天從早晨即一路顛簸,沒有實際健行或攀登,我選擇和實習領隊李博毅、鍾學毅兩位一起選擇一條稜線為目標,開始向上攀爬,希望能提早一點適應高度。想想我們只是偶一為之出現在此,平常來往海拔四千公尺左右各牛棚的藏民真是了不起。這裡基本上已經只剩下幾種顏色:黑色的岩石與白色的雪,偶有淡綠淡棕的樹叢泥土參差其中。唯一比較鮮豔的顏色是我們的紅色外套,以及當晚烤火爐子中的火光。由於潮濕,大部分人仍舊選擇在爐火旁席地而睡。 如命運般,每一天的開始都預言著著當天晚上在另一個地方過夜的結束。今日在徐徐微風中,開始攀登預計在海拔4800公尺左右的C1(第一營,做為高地適應和途中休息用)。雖是微風,但在冰天雪地中吹來,仍讓我們把自己裹得緊緊的,休息時也是不斷的四處走動,或找背風的地方窩著縮著。慢慢地,熟悉的攀登感覺又回來了:疲勞。心臟不斷的激烈跳動,只要一有大動作就會噗通噗通的抗議;後腦勺感覺不斷的收縮、擠壓,可能因為這次是冬季攀登,情況好像比去年攀登列寧峰時還要劇烈;肺部激烈的想要從稀薄的空氣中擷取僅存的氧氣,但每吸收一點卻彷彿消耗了更多。世界彷彿只剩下黑白兩色,而事實上隨著越深入山區與高度爬升,眼前也只剩白色的冰雪與黑色的岩石。由於很少有人攀登這條路線,我們的攀登途徑也是辨明方向後自行開拓,沿途經過溪谷、陡上、深雪,在深埋於雪堆中的樹叢中踩空過;也在偶爾出現的平台緩坡上喘息過。山如潑墨般揮灑如意,人則累到像潑墨般不成人型的抽像。終於在幾經無奈的坐下與爬起來後,我們找到一塊位於一小面遮風岩壁後的平緩處,測得高度大約海拔4920公尺,開始使出最後的力氣,在天色昏暗前以雪鏟與冰斧與整裡出一片營地,勉強將幾頂營帳紮在冰上。雖然克難,但我想在遠征的營地搭建選擇標準上,這面營地以經頗能讓人接受了。今天有3個人沒有攀登到C1,其中有因高山反應而選擇下撤的認知;也有適應良好,視攻頂如無物,友情為永恆的的義氣。當晚於喘氣中度過,總是不斷從淺眠中因窒息感而醒來。 雪自從我們開始攀登後即不斷的下,也包括隔天的休息日。今日一早再有兩人因傷以及高山症下撤。因各種原因,幾經掙扎,最後在雪片不斷下落到帳篷的天氣中,我仍舊沒有出去踩能幫助明天攀登的雪階,只能自我安慰地說:踩完了又會被大雪蓋住,白費力氣。在白茫茫的雪海中,大家今天只能窩在帳篷內,討論哪種天氣要出帳攻頂,哪種天氣下撤回家。我們暫時決定將技術能力最強的隊 友放在攻頂隊伍最後面,由前面的隊友幫忙開雪路,讓他們保留體力,待碰到需要技術渡過的地形時,再由他們出手。   下撤 休息了一整天,隔日的凌晨3點我們下了一個重大決定:因氣壓穩定上升、預測將有太陽、觀察天氣無大風大雪,出發攻頂!雖說無大風也無大雪,凌晨前的漆黑、令人喪失方向感的雪海、潛在的雪崩與冰河裂隙風險,就已經使我們前行備受困阻。彷彿一切有邏輯上正相關地,當天漸漸的被第一道陽光漸漸點亮,我們腳底的雪也越來越厚。隨著天由黑轉深藍,再轉淺藍,到後來積雪已不再是在腳底,開始逐漸淹過腳踝、脛骨、膝蓋,當抵達我們的大腿時,困難便接踵而至。首先是每走一步,都會因為自身重量而身陷粉雪堆,再來是為了拔出那隻受困的腳,往往在施力過程中,讓另一隻腳受困於另一堆雪中。如此周而復始,卻沒有萬象更新,讓人壓力更大的是要在這片深及大腿,後來深及腰的雪中開出一條路來攻頂,讓我以及一起開路的隊友們氣喘吁吁,手足無力。終於在約莫早上8點40分,於晴朗的陽光中,宣告無法抵達峰頂,可惜的是連需要使用技術渡過的地形都還沒來的及碰到。壓力釋放後,不知是因為下坡還是走開過的來時路關係,竟在中午以前就已經折返營地;而不知是因為想家,或厭倦了每天的奔波,當天天黑前我們即下撤回到基地營牛棚子。雪從來沒有停過,但昨天,今天凌晨,今天下午,心情各不相同。 最後一次的奔波多了幾個插曲,撇除前一天晚上即使急降的氣溫把未吃完的麵結成冰、雙重靴凍到穿不起來,以及把我們冷到刺骨外,能上來接我們回到向花村的拖拉機也在半路上卡住,導致我們需要自行走下去和拖拉機會合。幸好是最後一次奔波,回頭望向早晨藍天襯托的白山黑岩,只覺得美麗,呼吸的空氣再冷,也覺得清新,而最悅耳的聲音,不遞是配著拖拉機的噗噗聲,時而被拖拉機一起趕著走的牛鈴聲。 潑墨山水般的抽象漸漸轉成現代寫實的房屋樓閣,預備載我們回成都的司機們早已等得心焦,急著帶我們上車回成都,因為我們在山上時,大雪封山,現在要於晚上6點前經過日隆檢查哨,否則因結冰路段太過危險,將被迫留宿。車上放著他們平常聽的歌曲,在中國只要是非漢族的少數民族,似乎總已被官方以好客、豪放、有特殊藝術給定義完畢,其餘文化特色不是被概括而論,就是抹去不談,或與以漢化。聽著四川當地流行歌,通俗頗有放鬆之感,但用普通話唱著愛好朋友,邀請遠方客人回家,所用的唱腔近似蒙古的呼麥,卻又不時有些典雅如”吳鉤伴妳行”的歌詞,再配以漢民族國樂用的梆笛、胡琴,並使用西方搖滾樂的節拍,令人錯亂,可能連藏民自己也不太認得自己的歌曲。沿路除了簡短在臥龍停了一下吃麵,他們應該也想趕快結束,像我們一樣回家、休息。僅管如此,抵達成都也是晚上11點後的事情了。   相比於在雙橋溝練習冰攀與攀登日果冷覺峰,隨時要準備好隨機應變,於成都的日子非常符合來到前得到的資訊:適合慢活的好地方。而相比攀登時的每個動作和準備都有明確的目的性,逛逛成都的武侯祠、杜甫草堂,以及購買禮品則顯得例行公事。如同攀登的感覺不會突然感覺到,回到平常過慣的生活的感覺也是慢慢的回到身上。熟悉的慶功宴火鍋餐、熟悉的手機訊號、熟悉的打包、上機場接駁車,那些感覺帶有安詳,卻又讓人有點陰影的呼吸急促。當從成都經澳門回到台北,日果冷覺峰早已不在視線範圍,但如同眼前要繼續走下去的人生和面對的未來,都一直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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